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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民《时间病人》(八)| 长篇科幻连载

苏民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前情提要】

李老师与我分析了手头病例的情况,发现声称自己来自未来和去过过去的人,都表现出意识上的不连续性。他们在过去经历的时间,与当前度过时间的比例稳定在2—2.5。而我意识到,小日所说的一天24小时的世界里一天的时长也差不多是当下世界的2.3倍。正当我仍然犹豫是否加入李老师的项目时,我发现李老师的病例里有我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羽。

在20世纪的我开始单独负责费德勒小姐的谈话治疗,因自我暴露与费德勒小姐的关系日益亲密。费德勒小姐追问我记忆最深的女孩,我说了羽,原本封印的过去被撕开了一个角。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三体宇宙编剧。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短篇小说代表作《地球倒影》《替囊》《后意识时代》等,《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后意识时代》被选为2020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


时间病人

第八话 遇见

全文约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十四

在我单独负责费德勒小姐的第四个星期,荣格医生从维也纳回来了。

我起了一个大早,迫不及待地前往苏黎世火车站迎接他。旧式的火车站不像现代处处挂着指示牌,我询问了很多个工作人员,才找到了出站口。我站在令人眩晕的教堂般的穹顶下,幸庆今天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转眼间,我已经在苏黎世度过了三个月,但我对这座城市的街道、建筑和交通仍感到陌生。一方面是我本身惧怕车站这样人流密集的地方,另一方面是,我的时间感并不连续。

我的大脑对这三个月经历的感知总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候明明是一分钟前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却像发生在昨天。我怀疑真正的卢卡正与我共享这具身体,在并非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上,我只能通过回忆来知晓发生过什么,而不是当下就知道。这种断裂感在我与费德勒小姐的谈话中发生过很多次,每次我不得不找理由掩饰过去,这使我在她眼里多少是个迟钝的人。但因为我的自我暴露,她将我看作一位真诚的年轻人,因此给了我许多信任。尽管已经有了应对的经验,我还是很担心和荣格医生的对话也发生断裂。

只见荣格医生穿着一件灌满风的风衣,快速而稳健地大步朝出站口走来。我连忙上前接过他的行李箱,询问他这趟旅程是否顺利。

“这次遇到一位有些棘手的病患,”荣格医生爽朗地答道,“但十分有趣,是一位自称通灵者的癔病患者,她的一些幻想对我们的神话原型研究很有价值。”荣格医生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看来这趟旅程带给他很多新灵感。

“那太棒了!神话素材我这个月新整理出来欧洲和东亚的,也发现许多相似之处。”我说道。

“费德林小姐的谈话治疗进展如何?”荣格医生露出师长的关怀,和颜悦色地询问我。

提到费德勒小姐,我不禁心虚。自从我冒险使用自我暴露方法以来,我们的关系日益亲密,她甚至在试图干涉我的生活。

“你应该给汉斯小姐写信,为你的离开向她真诚地道歉。”她好几次斩钉截铁地对我如此说。

明明她才是病人,却反过来指导起我的情感生活。虽然被安上负心汉的帽子让我很是头疼,但我并不是讨厌。老实说,她的这份亲切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但我不确定荣格医生是否会赞许这种行为,我决定先隐瞒这部分。

“她的紧张症仍然时有发生,没法完全控制,但我想我们已经接近问题的核心了。”我汇报道,“我发现费德勒小姐对她未婚夫的爱具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她的父亲是个海外商人,一年回家三四趟,每次待得时间不超过一周。这种情况下,她对她父亲的印象居然很不错,甚至很崇拜。再往深里聊,我得知费德勒小姐家中的大小事务全由她母亲照看,这也是正常的,但她母亲对人情世故的经营也十分精细,在我看来可以算是一种精准控制。每次临近父亲回来,母亲都会提醒她准备一份给父亲的小礼物,而父亲每次回来也会带给母女俩一人一件礼物。家庭关系看起来十分和谐,她甚至从没见过父母吵架。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她母亲营造出的假象。费德勒小姐与父亲的关系看似和谐但其实十分虚假,并不具有真正的父女的联结。这使得她对真实婚姻生活的认识很不足,因此才会对男性抱有格外浪漫的幻想。当她真正步入婚姻,窥见婚姻中的真相时,才会如此恐惧。”

“不错,很好的分析。照顾过度的母亲和缺位的父亲,使得费德勒小姐心中母亲形象过于强大,阿尼姆斯原型(指女性心中的男性意象)则不尽完整,因此她未能从中习得真实的社会关系,也就对婚姻缺少足够的、正确的心理建设。”

“是啊,我感觉让她重建符合社会期许的关系(男权主导下的男女角色期许)还需要些时间和契机,目前看来有些难。”

“这是正常的。受母亲原型的影响,费德勒小姐一定也是拥有强大意志的女性,也更固执已见,更难屈从社会规约。”

听荣格医生这话,我这才意识到,费德勒小姐让我去给汉斯姑娘道歉的执着与她母亲对他们父女关系周密控制真是一模一样。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散步在苏黎世的洁净的街道上,如沐春风。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苏黎世走的那条路。那时候我一个人惴惴不安地在这条街上踱步,如今却与荣格并肩散步,相谈甚欢,这真是我梦寐以求的情景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来到名为卢卡的年轻人的身体里,但我由衷的感到幸运。我暗暗祈祷不要发生断裂感,希望这份美妙再持久些。

当我们路过我初次来到时入住的那家旅店时,一个熟悉的背景出现在街边,一头熟悉的亚麻色长发映入我的眼帘,连带听见熟悉的嗓音。她手里拿着一份地图,正在向路人问路,就如我初来乍到时那样。我的心砰砰直跳,那便是在琉森的火车站哭着跑开的汉斯姑娘。她还背着当初用来扔我的那只褐色的包,只不过脏了很多。那位路人摆了摆手,便与她擦身而过,就像摆脱一个路边发传单的人。汉斯姑娘转过一点点脸,露出哀愁的表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我没有上前去关心她。相反,我第一时间就转过的我的脸,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我为自己本能般的敏捷反应感到羞愧,但我真的很害怕。既害怕这位对我而言是陌生人的姑娘找我麻烦,又怕被荣格医生知道我(其实是卢卡做的呀)曾经做过背弃之事。但她显然是来找我的,没有其他可能。剩下的路我都魂不守舍,回应荣格先生的问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只想尽快回去躲起来。

当抵达诊所宅邸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荣格医生却关切地问我:“恕我唐突,我感到你从半路上开始都很不安,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呢?还是我们的谈话触碰了什么让你舒服的地方?”

面对荣格医生和蔼而敏锐的目光,我无法再继续否认。“对不起,我刚在街上看到了一位……过去的友人。”

“过去的友人?那一定是对你十分重要的人吧,才让你如此不安。”

荣格医生一语中的,我既无法说谎,又说不出实话。

“没关系,私人的事你不是非得说出来。”荣格医生善解人意地说,“不过,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面对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逃避只是把问题拖到以后。人们就是如此沉积下诸多难解的心理问题的。作为一名精神分析师,你应该更明白这一点吧。”

我低着头,如鲠在喉,竟流下一滴泪。但不是因为汉斯姑娘,而是因为,我想到了羽。

“你应该去见他。不用害怕,不用躲避。”荣格医生语重心长地说道,“一旦你跨出这一步,你会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十五

我持续地梦见荣格,梦见另一个世界。每次醒来时都失落万分,多么想永远待在那个世界里。但有趣的是,在梦境中逃避现实的我,竟然在梦里被荣格劝说要敢于面对,这套说辞倒是和夏目对我说的话挺像。我从中醒来,揉了一下眼睛,发现有泪。于是我给吴老师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决定去她的实验室工作了。吴老师很高兴,马上安排给我一周的工作内容。访问病例是逃不掉的准备环节,我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不管是对谜题,还是对羽。

我在实验室的一间待客厅见到了羽。她正在给她的儿子小梨喂饭。她一只手抱着吱吱呀呀喃呢的婴孩,一只手小心地将一勺粥喂进他嘴里。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初捧着本书天真地微笑的少女,会变成一位拥有强健臂膀、满心满眼都是孩子的母亲。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推门进来,直到我在她对面坐下,才稍微从专心喂饭中抬起头来。

“好久不见。”她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只是见到一位好年不见的熟人,接着马上将头转回孩子那边。

“原来你成为研究员了呀,很适合你。”羽不咸不淡地客套道。

我没办法像她那么坦然。我们已经八年没有联系了,我最后一次得知羽的消息,是两年前从老同学口中得知她和凡结婚了。而八年前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是以吵架结束的。那次争吵后,我便决定考研,离开那座我们一起选择的大学,只身来到遥远的北方,重头开始。跨专业的考研复习让我筋疲力尽,来到北京后,马不停蹄的读研和工作使我忘却了过去。

现在,这段被我有意遗忘的过往一股脑全回到了眼前。


“你和凡,过得还好吗?”我努力保持平静,像个正常熟人一样发出问候。

 “凡他一年前去世了。”羽仍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是一场普通的车祸。

这个死讯来得突然,我一时难以置信。但马上我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一年前,那不就是,在你刚怀上小梨的时候?”我记得档案里小梨的年龄是一岁零三个月。

“嗯。”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小梨生下来?”

“就是不舍得吧。”

“你一个人把小梨带大的?

“嗯。”

“何必呢?这样做值得吗?”我的呼吸加重加快了,情绪有点儿失控。

羽只是淡然一笑,“今天不是来给小梨看病的吗?我是为了治好小梨才来这里的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马上克制住思绪,拿起档案笔记,恢复到职业的一面。“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羽没有介意,马上与我详细地聊起了小梨。

羽说,小梨是个说话早的孩子,10个月便能清晰地喊妈妈了,很快习得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物品的指称。当然,只是是婴儿语,马马,车车,花花,饭饭。13个月的时候,小梨对物品的区分更细致了些,能认出马,狗,猴子,虫子,但分辨不出猫和狗,每次都把猫叫做狗狗。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的一天下午,羽带小梨出门散步时,小梨对着路过的流浪猫露出惊吓的模样,清晰地喊出了“猫!”。羽当时很惊喜,以为小梨又有了成长。但是小梨接下来惊慌地喊了一声“猫咪”,这让羽很是奇怪,因为他从来没这么喊过她,她也从没教过“妈咪”这个词。然而,到了晚上,小梨看着动画片里的猫又叫成了狗,而且也不喊她妈咪了,仍是喊她妈妈。这样日常中的怪异感时有出现,直到一个月前,羽发现小梨在看一个国外动画片,虽有汉语配音,片中的主角喊他的母亲叫做妈咪。小梨当时就模仿了两声,手舞足蹈,从那时起,就开始喊羽妈咪,再也没改口过。

“会不会是小孩语言学习得快,你没注意到他就学会了?”我问羽。

“不会,小梨每天接触什么,学什么,我都一清二楚。除了妈咪,这样的例子,我后来又发现了好几个。

“你的意思是,小梨提前学会了许多你之后才教给他的词汇?

“没错。”羽坚定地说,“所以我怀疑,小梨偶尔会穿越时间,看到未来发生的事。

“更好的解释是,未来的小梨来到了现在的小梨身上,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一会儿能说很多词汇,一会儿又不能说。”

“未来的小梨……”羽显得很困惑,“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他来自未来……”

“也许是因为,那个来到地未来小梨年龄也不大吧。不然照理说,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大概率会到处炫耀嚷嚷。”我又想到了小日,不知他在七院待着怎么样了。

“时间旅行真的存在吗?”羽认真看着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们无法证伪这一点,但一定和大脑的时间感知机制有关。我们便是为此才做的研究。”

“李老师说,你还报告过小梨在时间认知上的错误。”这才是最关键的,我心想,“可以详细说说吗?

“认时间吗?这个确实也出现过几次,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羽说,“我看到书上说,小孩要到五六岁才能认识时间,所以我也没急着教他,从没教过他认钟面。但他教他认阿拉伯数字,虽然未必懂得数字的概念,但他能从1数到10,也能认出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可是有一天他对着墙上的钟说出了几点几分,却读错了阿拉伯数字。钟面显示的是6点15分,小梨读的却是8点20分。第一,他不该读错数字,钟面上明明标着数字。第二,他不应该认识15和20!

我想到小日说的一天24小时的世界,并且隐约记起了梦里那个有12个刻度的复杂钟面。为什么会这些奇怪的点会连在一起?我再次感到毛孔耸立。“除非,他脑中默认的钟面是其他样子的。

“其他样子?钟不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样子呢?”羽疑惑地说。

“小梨这种突然掌握很多词汇的情况多久出现一次?

“三四天一次,每次时间很短,不超过半小时。”羽答到。这种规律的反复倒是和其他病患的汇报差不多。

“小梨会画画吗?”我问羽。

“会拿蜡笔乱涂乱画,偶然能画出直线和几何形,基本上没有形状吧。”

“这样吧,你回去后,在小梨的房间多放一些画笔和纸,下次他再出现异常状态时,就引导他画钟表。

羽答应了,转而又焦虑地问,“小梨的病会好吗?

“别担心。我一定会治好他的。”我温柔地说道。实际上我没有任何把握,在与羽的谈话前,也没有任何研究到底的决心。

羽离开后,我马上去找了李老师,告诉她我们应该找小日谈一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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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回忆三部曲》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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